开阔

开阔 楼主 1天前

 我是个资质平庸的女孩子,长得也普通,性格腼腆内向,胆子又小。最要命的是,刚刚念小学一年级,我的鼻梁上已经架了一副近视眼镜。书读得不怎样,眼镜的度数却日渐加深。这还不算,我妈坚决不许我留长发,每次带我去一家据说是她朋友开的理发店,给我理发的是一个既不上进也没有悟性的学徒工,剪得又丑又傻。我顶着那头发看起来像一个唐氏综合征的低智儿,就差没流口水了。每次剪完头发,都会成为全年级同学的笑柄,好不容易头发长长了一点,看起来自然了许多,又到了要被我妈押着去理发店上刑场的日子,真是苦不堪言。 我穿的衣服,是地地道道的“百家衣”。也许是我小时候身体羸弱,经常生病,而“吃百家饭穿百家衣”的孩子则会健康成长,长命百岁。我妈搜罗了很多别人家孩子淘汰下来的衣服给我。有一家有三姐妹,一条裙子大姐穿了给二姐,二姐穿了给三妹,最后三妹穿完了,这裙子落到我这个独生子女身上了。还有小男孩的衣服,也不管合身不合身,合适不合适,都给我套身上。


所以,我在学校的形象便可想而知。由于我的头发又短又丑,衣服也完全没有女孩特征,有一次去游泳进女更衣室还差点被赶出来了……这些都在我的内心留下了深深的伤害。从小学开始,我默默地暗恋过很多男孩子,班长副班长、学习委员、体育委员……当然不会有任何回应,他们完全不知道我对他们的一番心意,即使知道了也不在乎。我也不敢让他们知道,否则又会成为大家取笑的话题。


其实我们家的经济条件并没有这么差,毕竟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又有正式工作。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小时候我妈总是把我穿得这么难看,恨不能越难看越好。直到有一天,我都研究生毕业了,我妈骄傲地向年轻的母亲们传授育儿经验,她说:女儿就是要穿得丑,越丑越好,这样她不会打扮,就不会谈恋爱,才能一心扑在学习上,考上大学……我忽然觉得自己好悲哀。


记得小学一年级第一次六一儿童节,学校排队去看演出,要求男女一对一排好,还要手拉手。和我结对的那个男生,迟迟不肯拉我的手,最后老师过来催问,他竟然一下子闪身到后面,拉起了我闺蜜的手!


那时候还没有闺蜜这个词,所谓的闺蜜,就是我在小学期间关系最密切的一个女生吧。后来我读了左拉的《陪衬人》,才明白为什么我这位小学同学会选择和我在一起。因为每当她和我这个目光呆滞的眼镜妹一起出现,便会越发衬托得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年少的我当时也懵懂地感觉到与她交往有些不对劲,每次取笑我捉弄我,都是我这位漂亮闺蜜首当其冲。然而我无力抗争,这位漂亮的女同学彼时是我们班的班花,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如果我胆敢与她交恶,则会陷入更加孤立的境地。我只能忍气吞声地继续当好我的陪衬人。


正是那一天,小学的第一个六一儿童节,我的阵发性室上性心动过速首次发作了。突然之间,没有任何征兆的,我的心跳得非常非常快,不正常的快,病态的快,我绝望地想,自己今天要死了……英语里描述这个病的感觉叫“impending doom”,中文叫“濒死感”。所有的小朋友都在快乐地玩耍,只有我一个人蹲在地上,脸色苍白,微微冷汗,弱小的身子由于心脏的剧烈跳动而随之发抖。音乐声,欢笑声,掩盖了一切,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异样。我也不想让大家注意到。我并不怕死,那时也不明白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我害怕妈妈生气爸爸伤心,在我年幼的感知中,如果我就这么死了,妈妈一定会暴跳如雷地生气,爸爸一定会伤心欲绝。


(二)


我妈妈年轻时候挺漂亮的。据说我外婆是少数名族,所以我妈妈轮廓分明,大眼睛,圆圆脸,笑起来很甜美。而我爸爸则是典型的书生气质,文质彬彬温文尔雅。可惜的是,他们的五官结合在我脸上却非常不协调,一如他们的婚姻,扭曲而错乱。


据说我父母恋爱时,也曾经有过幸福甜蜜的时光。那时候爸爸是意气风发的大学生,妈妈虽然只读了专科,也是个神气的女医生。两个人常常手拉着手一起读书,迄今被家里老一辈的亲戚们传为佳话。


可我眼里看到的全然不是这样。由于高龄初产,我妈生我以后体型再也回不去了,加上哺乳期奶水不够喝了很多进补的汤。我妈的体重一下子激增到90kg,成了一个大胖子。而我爸爸呢,虽然他的业务能力有口皆碑,但他天性淡泊,不擅长人际关系,所以很多学历比他低,资历能力不如他的人,都谋得了一官半职,配了公家车,分了大房子。而我爸除了挂着个“高级工程师”的职称,什么都不是,一家人蜷缩在老公房里。为了这个,我妈没少和我爸吵架。


每次吵架,都是我妈破口大骂,我爸则几乎不还嘴,只是面色阴郁地低着头生闷气。等我长大以后,听结了婚的女同事闲聊家长里短,她们说这样吵架不说话的老公更令人生气,让太太觉得一拳打了个空,好生无趣,心里的气不能酣畅淋漓地发泄出来,便越发要找茬儿继续吵下去。


有一次,又是为了房子的事情,吵着吵着,我妈不知怎的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竟然叉着腰噌地一下从大约1米多以外蹦到我爸面前,老公房的破旧地板承受不了我妈的冲量,喀嚓一下裂了一个大洞,吓得当时只有几岁的我,哇哇大哭。


这个肮脏的黑洞,既裂在地板上,也裂在我的心里。


后来终于换了一套稍微像样点的房子,但吵架并没有停止,只是题材变了,变成了装修粉刷油漆等等小事上的分歧。房子简单粉刷油漆了一下,装修结束了,而我父母之间的基调也变成了简单的两种组成成分:吵架与冷战。不是吵架,就是冷战。吵架结束,冷战开始;冷战结束,吵架开始。周而复始,家里如同一个巨大的冰窖,再无温情。


其实我妈妈是非常爱我的,可以说到了溺爱的地步。上小学了,我还没有学会自己吃饭。给我喂饭成了家里的头等大事。有一次我爸正在给我喂饭,他的学生来家里讨论课题。我爸一聊起他的专业,就眉飞色舞忘了时间。等学生一走,我妈把我的饭碗重重地撂在桌上,说,“给你的学生讲课题重要,还是给孩子喂饭重要啊?!看看,小丫的饭都凉了。这点轻重都分不清,……你这学生毕业后能记得你是老几啊?!历来学生不抢老师的饭碗就不错了。” 一顿抢白说得爸爸默然无语,端起饭碗来继续喂饭。


小时候我经常生病,一感冒就肺炎,一肺炎就心衰抢救,高热抽搐也不知抽了多少次。经常我妈值夜班就带着我也一起去,她在外间的诊察室看病,我躺在里面夜班房的床上打点滴。如果没有一个当儿科医生的母亲,我想我恐怕活不到今天。


我就在这样一个扭曲、对立、矛盾、撕裂的情感环境中长大。在学校里,我是个小受气包,在家里我被宠溺,而如果一旦家里“风云突变军阀重开战“,我又只能躲着角落里瑟瑟发抖默默流泪。不能说我缺爱,但世界上最爱我的两个人却形同陌路。他们之间的每一次争吵都撕裂着我的心。


(三)


我妈经常奚落我爸,说他除了一张文凭,什么都不会,什么都没有。


我却觉得我爸爸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男人,没有之一。


我爸是个宅男。除了上班,就在家里陪着我这个宝贝女儿,这个既没有继承他的聪慧颖悟,也没有继承他气度容貌的丑小鸭。


是爸爸第一次在我的心灵里引入了“死亡”的概念。有一首儿歌里说,一个小姑娘总是悲戚不止,因为她的妈妈躺在遥远而冰冷的地方,不能来看望她。我痴痴地问,“遥远而冰冷的地方,到底是哪里呀?她妈妈为什么要躺在哪儿?”


爸爸看着我,静默了一会儿,说,小丫,她妈妈死了。


我忽然间大恸,一头扎进爸爸的怀里,紧紧地拽住他的衣襟,生怕一转眼,我或者他,就掉进了死亡的黑洞。


我爸爸大部分时候都是很阳光的。虽然他出生于兵荒马乱的战乱年代,家里也穷困潦倒,但每每回忆起童年往事,他总是像吟诗一般地告诉我,他小时候做得最多的事情是放牛。蓝天绿地清水塘,水塘里倒影着白云朵朵,空气里是朝露洒在草地上的清新气息。我爸说,老牛特别通人性,吃苦耐劳不说话,就像家里的一口人,所以他总是把牛放到水草最丰美的草地去,还会帮牛赶跑身上的牛蝇。牛老了,干不了活了,主人家里穷,想杀了牛卖钱吃肉,这时老牛仿佛知道了自己的命运,眼睛里闪着泪花,老泪纵横……讲到这里,看见我又忍不住要掉泪,爸爸话锋一转,说,哪像你们现在这些城市的孩子呀,成天就关在公寓楼里,不能蹲在地上玩泥巴,连蓝天都难得看到,一个小伙伴也没有,真可怜。不知为啥,我听了这话又笑起来了,虽然心里十分向往爸爸那牧童短笛的放牛生涯。


可能是出身农村家庭养成的习惯,爸爸在他办公室院子里的空地上种了好些花果蔬菜。每年春暖花开的季节,他都会隔三差五地摘回一大捧花给我。虽然不是玫瑰百合这些尊贵的花朵,大多是油菜花映山红这样的乡间野花,却带着田地里最真诚的芬芳。到了秋收季节,他又常常摘回一些让我惊叹的果实,比如一个葫芦。葫芦干了以后,摇一摇,里面的籽轻轻作响,仿佛是老神仙的宝葫芦,我总喜欢揣在怀里。爸爸说,还可以把葫芦剖开,挖去瓤当水瓢,可我舍不得。


我从小身体的协调性就不太好。比如两条腿交替下楼梯这个动作,一般应该在孩子三岁左右就能做到;可我直到小学3年级,也就是将近10岁,才能比较顺利、完全没有心理障碍地完成。我爸希望能通过教我打羽毛球来改善这一点。我爸的羽毛球打得不错,虽然也是业余水平,但在单位里参加过比赛。我爸就是这样,无论玩什么,都能玩得有模有样。幼年的我拿着个羽毛球拍子,看着对面的爸爸,木楞愣地站着,浑然不明白两人用网织的拍子把一个插着羽毛的球挥来打去的意义何在。所以,他喂给我的球,我都接不着;我发过去的,当然更是满天乱飞,毫无章法。等我到高中大学以后,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体育有特长,可以大大增加魅力指数。可惜悔之已晚,我更懊恼的是,小时候我辜负了爸爸多少良苦用心。


虽然爸爸兴趣爱好广泛,又打羽毛球又种花草;但他最喜欢的事情,只有两样,一个是他的专业,另外一个就是书法篆刻。就像现在国内外的孩子们都被父母逼着弹钢琴一样,我小时候也被逼着练了好多年的毛笔字。后来终于要参加学校里的书法比赛了,我爸比我还要紧张,如临大敌。他先替我想好书写的内容,如何布局,再用画图的中华牌2H铅笔在一张半熟宣上轻轻画上格子。我每写一个字,他就在旁边点评这个字的好坏,下一个字要如何落笔弥补。写毕把铅笔格子轻轻擦去,有时候要写两三幅,再从中挑选一幅送去参赛。感谢老天爷,书法比赛一般不用现场表演。到了初中,和我一起学书法的同学们大多都开始练行草,我还在楷书上原地踏步,写行书怎么都找不到感觉。我爸爸既无奈又自责地说,都是他让我练楷书的时候独尊柳体,又练的时间太长,导致我过于固守陈规思想僵化;如果早些加入《灵飞经》,也许会过渡得好些。


这时我妈妈觉得她在我成长的道路上留下的痕迹太少,于是又给我报了个小提琴班。每逢周末就去老师家里,3-4个孩子,小班教学。这位小提琴老师据说是我们省里的首席小提琴,轻易不收学生,我妈托了好多关系,才让我能去他家里参加小班课。老师长得还挺帅的,但发起脾气来就像恶魔一样。有一次在他家里学琴,他刚刚和太太大吵了一架,在上课开始以后,他们还是时不时零星交火。看到这样的场面,我害怕极了。平常爸妈在家里吵架,没想到来了音乐老师的家,也一样吵架,看来婚姻里根本没有世外桃源啊,外面看着光鲜,关起门来都是一地鸡毛,每家都一样。小提琴老师冲进厨房和他太太对骂了几句,又走到客厅里让我把昨天教的曲子拉给他听,我吓得频频出错。他本来就有气,这下更加恼火,冲着我吼,我更是吓得连C大调的音阶都找不到了。最后他罚我面壁两个小时。我的眼泪一直流一直流,绝望而伤心地想,只有爸爸才有足够的耐心教得了我,这世界上再也没有其他人能教得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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